2017年7月8日 星期六

為什麼要問大家是否曾經把A蝶誤認為B蝶?

圖片連結自Current Biology
我偶爾會在蝶蝶樂這個社團問大家一種問題,例如:你有沒有把A蝶認成B蝶過?會問這個問題的原因是在擬態生物學中,模式(model)與擬態者(mimic)對掠食者所呈現的視覺訊息相似性(similarity in visual signal)是一個很難被檢測的議題。就好比有人認為大鳳蝶的有尾型雌蟲看起來像大紅紋鳳蝶,因此就推測兩者之間有擬態關係,但有人認為不像,認為所謂的擬態是無稽之談。

此外還有一個議題就是不精確擬態(imperfect mimicry)。精確擬態指的是擬態者和模式所呈現的訊息相似性是全面性的相似(overall similarity),白話一點說就是面面俱到。但有些擬態似乎並非如此,只像了一半,或是予人一種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感覺。

怎麼檢測掠食者怎麼想是相當不容易的。一般來說都是使用鳥之類的掠食者來做實驗,但是能不能使用人做實驗呢?一般來說科學家認為人類不是這些昆蟲的掠食者,所以拿人來做實驗是沒有意義的。但近年仍然有一些研究使用幼稚園的小朋友來檢測椿象的警戒性。另一方面,不做擬態研究的學者似乎會對A與B是否相似有很大的歧見。這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要進行一個擬態生物學的研究,說不定有必要說服其他學者:它們真的很像。

這時候,A看起來是否像B就是一個可以被拿來檢測的議題。

其實我們可以不需要挑蝶蝶樂這種社團來發問,因為這類的社團成員多半都有賞蝶經驗,而且還有區辨近似種的經驗。所以對擬態生物學來說,這些成員已經不是naive predator了。但是我們仍然想知道這些相對一般人有經驗的賞蝶者,是否認為A看起來像B。

但是我認為我們的發問是失敗的。為什麼?因為這類社團中有不少擔心自己"把A變成B會被恥笑"的人。所以我們無法真正看出是否有比較沒有經驗的賞蝶者會把A認成B,甚至還會引來習慣高調恥笑別人的人的不友善回應。

所以我們以後不會在這類社團中問這種問題,因為結果注定是失敗的。

如果拍蝶人把科學家當成敵人,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記得有一次我帶學生到福山植物園實習,當我們走到水生植物池那邊的時候,有一個解說員把我們攔下來說:你們不能在這邊採集,因為這邊有遊客。其實學生的採集都是在我們的解說下進行,所以學生並不會沒事拿著蟲網亂揮,那看起來就不專業。而且大多數的昆蟲也不會被帶走會原地釋放,但我不知道他在不高興什麼。我們不是常說,大眾應該要有機會了解科學研究工作嗎?那我們現在就是在做教學與研究,還可以解釋給遊客聽,他又在那邊不高興什麼?

後來晚上又遇到他,他說:你們在這邊採集會害我們不知道怎麼教育遊客。我簡單說明教學研究目的以後,他還轉身向他的夥伴伴們得意洋洋地說:你們看,剛剛這就是我的臨場反應。我當下覺得這個解說員真的是太狂妄了。更何況我們上福山進行任何活動都是需要申請的,難道他是在質疑林業試驗所無法把關嗎?但是這種人在環境教育體系中一點都不少見。

最近這十幾年來,我認為在許多生物的論壇上總是會出現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也就是"分不清楚破壞性的商業採集與科學研究所需要的採集"之間的差異。那些有錢買昂貴單眼相機,在一些前輩的帶領和指路之下每年都到特定地點拍到所謂稀有蝴蝶(或鳥類),在社群中獲得讚賞與欣羨的人,因為對科學研究的無知,對知識產生過程的無知,以為自己聽過幾句名言或不紮實的課程,就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了。動輒在山林田野中干擾科學研究的進行,還以為自己在守護山林。

我認為這樣的人就是假惺惺,假道學。為甚麼呢?你只要把那些他想拍的蝴蝶換成任何一種夜蛾、小型蛾類,他就無所謂了。不是假道學是甚麼呢?

有時候覺得有點好笑,我們念小學的年代(1976-1982),在台灣對本土各類昆蟲的知識都很貧乏的年代,我們隨便採集到一個物種,或是弄清楚一個物種的生活史都是一個突破。這些長年累積的知識到後來被一本一本的通俗圖鑑引用、轉化、普及以後。很多人就根本不知道知識產生的過程。抓著一本書,或是在網路上發文發多了,就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了。其實它們所知道的事情還不都是經常來自道聽塗說?如果只是在社群內嘴砲裝大大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那些所謂的知識還會變成解說教育的素材。

我覺得那才是真正教壞小孩。

昆蟲的生殖潛力本來就遠大於許多脊椎動物,在它們成長的過程中原本就會因為天敵、天災等因素而損耗的個體量本來就非常龐大。所以在棲地品質完好或尚可的情況下,採取有限的個體進行科學研究對族群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

有人一定會問:為什麼還要採集?其實這樣的問題就是出自對科學研究的無知。難道台灣的蝴蝶或其他生物研究的終點就是"出版一本圖鑑","讓你按圖索驥去拍"嗎?其實有絕大多數生物的生活史資訊是缺乏的,不可能站在野外觀測的。如果不採回去採卵、飼養、繁殖,請問要如何解讀那些現象?枯葉蝶的花紋是怎麼來的?如果沒有演化基因體學的研究,請問你怎麼知道是哪些基因的表現或不表現造就那樣的斑紋?如果沒有新鮮的材料,請問如何獲得基因體資訊?更別說科學議題的產生是無止盡的。

那些成天對採集有意見的拍蝶人最糟糕的一點就是對知識的產生無知,對科學也無知,甚至對於自己現在能夠拿出來說嘴的知識來源無知。要不是我們這些科學家長年累月的研究,那些拍蝶人哪來的圖鑑和知識可用?現在為了自己想要拍幾隻蝶,倒干擾起科學研究來了。

他們所持的理由就是"採集會讓蝴蝶絕種"。這本身就是一種無知的概念。

在甚麼樣的情況之下,採集會讓蝴蝶絕種?棲地大規模破壞、採集行為直接破壞棲地與寄主植物、還有恆常性商業化大量捕捉也可以造成局部性的族群衰退。

但是一般來說科學研究所採取的量都很少,採多也無益。因此適量採集本來就是研究倫理的一環。

然而這些拍蝶人又為何會對採集如此反感?甚至還對有採集許可的研究團隊惡言相向?我覺得只有兩個可能:
  1. 易騙難教:只要聽過一個不知道哪來的老師告訴他這麼一回事,他就這麼信了。不管你告訴他多麼細緻的道理,他就是不甩你。繼續使用那種欠揍的態度來婊你。
  2. 科學家甚少與大眾溝通:我認為這也是有可能的。科學研究的類型差異極大,好比說,群聚生態、行為生態、系統分類、基因體演化、功能形態學所需要的樣本品質、數量、採集頻度就不會是一樣的。連科學社群內部對彼此之間的研究都不一定非常了解的時候,我們就很難期待普羅大眾能夠如何理解這樣的複雜情勢。
那麼不合理的採集行為存在嗎?當然存在。我們反對收藏癖的採集,尤其是哪種填補慾望的採集。好比說,時間到了就一定要去哪邊放個鳳梨皮,然後把特定種類的蛺蝶抓下來捏死以後po網來個"今日戰果"。像這種炫耀式的採集就應該要予以譴責。因為他對知識沒有貢獻,他對保育沒有貢獻,他只有滿足自己的慾望。而這樣的行為在棲地普遍受到破壞的今日是非常不可取的。

但是我還想要反問那些動不動干擾研究的拍蝶者:你如果這麼關切生態保育,請問你的道德高度在哪裡?你的食衣住行育樂都沒有涉及剝削野生動物?你有沒有力行只選用永續水產品?你對蝴蝶以外的昆蟲有沒有大小眼?如果寄生蜂寄生蝴蝶幼蟲,你把它當成自然現象還是該死的害蟲?這些拍蝶人在野外對研究團隊大小聲之前,是不是自己得先反省一下?

事實上很多專業的拍蝶人對科學研究的幫助極大,許多科學現象也需要拍蝶人的仔細觀察來印證。拍攝、採集、研究,在嚴謹的倫理下並沒有任何衝突。然而我認為近年來無知但有錢買昂貴攝影器材的拍蝶人變多了,這是令人憂心的地方。